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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春物語
行者無疆
深孽
十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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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我死去的第一個十年。
我躺在陽台的長椅子上,望著窗外的雪飄呀飄著,但我已經失去了感受寒冷的資格,手伸出陽台,也接不著一片雪花,它穿透我,落到地上,融化成淚珠。
窗簾被兇狠地拉上,啊,那個人啊……
宮侑恨著冬天,恨著雪,恨著在雪地車痕上怵目的鮮紅。
他是那麼偏執的讓人心疼。
幸好,我和他說過的一切,他都記得,所以我沒有墓碑,沒有牌位,沒有人拈香,也沒有鮮花。我走了,好像也沒那麼在意,我對生命的態度一直是可有可無的消極,死人何與活人爭位?
隨風化了也好。
但我還是回家了,而且一待就是十年。
十年間,朝朝暮暮,我看得見他,他看不見我。從他的髮色與人從張揚的金黃枯槁成黑白,從他在即將功成名就時急流勇退。
我都是旁觀者。
看著他慢慢老去,我卻完好如初。
這是她死去的第二個十年。
二十年間,我學會鋼琴,也彈不出她生前常彈的風格。
我學會中文,卻讀不懂她日記裡的字字珠璣,老師要求我多閱讀其他書籍,我拒絕,我只想透過這個語言看她,她留下來的文字太少,少到我難以從文字裡去拼湊她整個人,她留下來的文字太多,多到我始終讀得恍然。
她很迷糊,走了,卻忘記帶走我的習慣。
她不想讓人惦記,沒有墓碑、沒有牌位,只有家。家,是祭奠的儀式。
而我,甘願用生活想念。
家裡的佈置、用品依舊,洗髮精、沐浴乳、香氛蠟燭,全是她生前所愛的味道。她的衣服我沒有再動過,儘管現在已經不流行雪紡蕾絲,儘管有些襯衫發了黃,我幻想過她到這把年紀還穿著這些五顏六色的衣服的樣子,卻想不出她的臉,記憶中的她停泊於
25
歲。
這些年頭,早上起床跑步前,總是凝視著牆壁上的合照,我想我比誰都還害怕遺忘。
我曾經天真的以為愛是希望,像排球、像比賽、像她在雪地裡蒼白的笑容。
然而我從未想過,在她死去的那刻,愛卻帶來毀滅。
這是我死去的第三個十年。
他,又更討厭冬天了。
關節痛。他身體還算硬朗,但是部分關節正在退化,年輕時期仗著恢復力好,受了傷也不等痊癒,老了才
......
啊,是的,
30
年了,宮侑老了。
髮間有大片大片的銀白,眼周有些深刻的紋路,嘴邊的法令紋更是,他老得比治快,快的好多好多。
我的離去把他的快樂帶走了,看他日日夜夜凋零,看他一日比一日沈默,卻無可奈何。
我想我該走了,走向彼岸展開新生活,對彼此都好,而不是每晚在他睡著時偷偷親吻他的額角,從年輕到滿覆歲月,我都在做一樣的事情。我總是想把最好的給他,只是到後來我什麼也做不了。
我雖然風化了,但愛還在。它總是拉扯著我,一日再一日,再待一下子就好,直到三個十年過去了。
我想我是時候跟他鄭重道別。
當我下定決心緩緩走向他,卻發現他蹲在我的衣櫃前,手抓著我的綠色羽絨衣,臉埋在衣服裡,失聲、痛哭。
三十年了,他還是哭得跟孩子一樣。
泣不成聲。
嗯,我想我再也走不了了。
這是她死去的第四個十年。
思念具有腐蝕性,身體壞了,排球再也沒碰過,靈魂早在四十年前就空了。但這個國家的醫療太好。我依舊活著,伴隨著病痛。
她曾經要我努力活的長命百歲,我應聲好,我的未來只要有她,活多久,都好。
是的,只要。
消失四十年了,我甚至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過?
幾年前,我把合照移動到床頭,起床後,我需要幾秒的時間去緩衝,那個笑容很好看的女孩是誰?每回我都很害怕,下一次,我想不起來,她是我愛的人,只是她不在人世了。
但是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她的離去,她沒有牌位、沒有墓碑,也、沒有回家。
家裡的擺設完好如初,她留下的東西是她唯一活過的證明。
我感謝那個奮力保存的自己、
儘管他早已千瘡百孔。
時間走得很慢很快,四十年了。
我的腦袋開始變差,失憶像是一種詛咒,開始漸漸遺忘;忘記她愛的香氛牌子,點錯了,差點讓她留在家裡的味道消失;找她,打了所有手機號碼,才後知後覺她的手機已經註銷;在駅前等了一個晚上,才察覺,她已經離開。
原來思念,連愛都會腐蝕掉。
《終》這是我死去的第五個十年。
侑醒的更早了,尤其是冬天。
他從十年前開始健忘,後來漸漸失憶,俗稱的老年癡呆,慢慢帶走他這一生最寶貴的記憶,順便也帶走我存在的證明。
我是有些害怕的,五十年了,我以為我會一直存在他心裡,直到死亡。
這十年間,他被強制搬了家,他對著處理我舊衣的清潔人員拳打腳踢,直到後來治來了,挨了幾個拳頭,才被緩緩勸下。最後他帶走我的綠色羽絨衣,他曾經說過這是綠色蟲蟲裝,抱著很溫暖,可以撐過一生的冬季。
他都失憶了,偏執的個性還是一點都沒變。
他越來越像個孩子,時常指著床頭上的照片,要求治把那笑開懷的女孩找來,找不來他就開始大鬧。
治哭了;我也哭了,淚如珠,卻沒有水聲。
我只能偷偷親吻他的唇角。
其實我一直都在的,只是你看不見我。
這天,他起得早,目光特別明朗,像是迴光返照,他匆匆出了門。我一路尾隨,到了我以為我一生都不會再去的地方
—--
國境之北。
他蹣跚地在雪地上走著,走過五十年前我們曾經到過的每一個地方。我才驚覺,原來那段日子已經留下了烙印,連失憶了,也能用生命銘記。
他忘記自己,卻記得我。
他停在一個路口,沒有打滑的車輪痕、沒有怵目的鮮紅,只有平滑厚實的雪,粉飾一切的太平。
他抱著我的羽絨外套,倒在雪地上。倒在五十年前我倒下的地方。
風起,吹起千堆雪,像飄散的淚珠,我漸漸看不清。
腰間多了一雙溫暖的手,五十年了,我以為我再也感受不到這樣的溫度。
「下輩子,我們都別再哭了。」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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