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6
靜岡縣,遙望遠方的富士山,山陵上皚皚的積雪在盛夏短了不少,卻仍舊肅穆莊嚴,美得使人心靜。
今日,是日本浜松PIARA鋼琴大賽的決賽。
もも一個人乘坐著新幹線前往賽場,她神色疲憊,眼下積著黑眼圈。
昨日的夜晚,偌大無人的屋子裡,她躺在舒適的雙人床上,翻覆了許久,卻沒有絲毫的睡意,大概是失眠的老毛病又犯,她睜著明亮的大眼,望著月華通過落地窗灑在木製的地板上,夜風吹著透明的紗製窗簾,晃啊晃的,那抹亮在地板上悠蕩,像是在與人玩捉迷藏。
她閉眼聽了聽風聲,還有月光的喧鬧,煩躁地起身離開床鋪,把厚重的窗簾拉緊,把光線趕出她的房間,不給月亮任何一個解釋的機會。
輾轉反側,這已經很久沒發生。
憶起剛參加地區預賽時,沒有太多的壓力,莫札特雅緻的曲風她很擅長,非常輕鬆就能脫穎而出。
她的喜悅還不到一週,決賽的指定曲公布,一看竟然是蕭邦,她的臉上再也沒有笑。
蕭邦的曲子和莫札特截然不同,曲子裡盡是些哀傷,宛若李後主那些自成一調的悽愴,以一種流水般的方式源源不絕地湧出,渾然天成的、帶著強烈的特色的,就是蕭邦。
比賽悄悄地開始。
一閃神,就輪到もも,她走上前,端坐在台上,身著一席白色的禮服,上面繫著蕾絲,衣上的水鑽在聚光燈的照耀下閃爍著,炫彩奪目。
她的手指很輕,敲響了甘醇的琴音,想用一種輕鬆悠揚的調子去帶過蕭邦曲子裡的哀傷,她像是與樂譜拔河,既然不擅長表達悲傷,就選擇避開、帶過。
但是蕭邦的靈魂更盛,慢慢的把她拉進深深的漩渦中,她的背後布上一層冷汗,咬著牙繼續與樂譜抗衡,她指終相信她經年累月的習慣可以讓她擺脫蕭邦的愁緒。
結果總不盡如人意,她輸了,輸得徹底,手指漸漸不受控制,受到音符的牽引,一步一步走向滅亡。
樂曲如人,心亂了後,曲子也不再成調,她幾乎聽見了台下裁判的嘆息。
她的眼眶裡有淚,硬是撐完最後一個段落,當最後一個音符戛然而止,もも手離琴鍵,失落的情緒席捲了全身。
她知道自己玩完了。
她幾乎忘了與觀眾、評審鞠躬與否,就跑回了休息室,提起了她的包,往外狂奔,她想逃,好似逃離這個會場就可以不用面對自己失敗的事實。
她已經無心留在這,無心去聆聽別人的樂章,更無法面對現實的名次。
她跑啊跑著,感受到包裡的手機震動個不停,她急促地滑過,長按了一下關機鍵,讓這機器走向休眠。
她跑到附近的公園,坐在躺椅上,喘著氣,看著溜滑梯上幼稚園的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玩耍,心底的感受更沈鬱了幾分。
她的童年是在台灣度過的,濕熱的天氣,悶在一個大盆地裡,她被送到一間像是私塾的教室,背著詩詞,學著艱難的中文字,到現在她的中指上還有一顆很厚的繭,為那段時光作證。
教室裡不能講話,每個學生都專心的學習,過著清淡的生活,沒有藍天、沒有白雲、沒有玩樂,但不覺得苦,約莫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看書的吧......
「嘿!」一名男子的叫喚聲把もも的思緒拉了回來。
他帶著長方形的黑粗框眼鏡,膚色黝黑,單層的眼皮,微方的鼻頭,平凡的長相,全身卻散發出濃郁的書香。
「我是鈴木晉安,大阪來的,不過我今年報的是小提琴組的。」他單邊的嘴角揚起,露出小小的酒窩。
「你好。」もも看了男子一眼,不想與人多言。
「你喜歡鋼琴嗎?」他試圖找著話題,語氣友善。
沈默了許久,もも還是答道「喜歡。」她頓了頓,「但是不喜歡蕭邦。」
「我可以坐下嗎?」他輕聲詢問。
もも輕柔地挪了挪自己的位子,空出空間給他,他的身高很高,跟侑差不多,舉手投足溢散著優雅的氣質,像位家教良好的貴公子。
「我聽過妳的鋼琴,在預賽的時候。」他柔聲道。
她一臉驚訝地轉向他。
他的意識仿佛回到當時「我喜歡妳的莫札特K331,非常漂亮,像夏天的星空一般,悠遠而明亮,那時我坐在觀眾席,身旁觀眾個個起立鼓掌,鬧得像是演唱會。」
頓了頓,接著說「而且我有個小道消息,妳是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決賽的。」
もも愣了愣,有些靦腆,笑中帶苦地回答「謝謝。不過我決賽爆炸就是了。」
他的目光很溫柔,向著她問道「為什麼那麼討厭蕭邦?」
她抬頭仰著天,想著蕭邦的曲子,不滿的情緒脫口而出「他太俗氣了,把哀傷藏在柔美的曲調下,用民族等曲風遮掩著,卻透著一整個靈魂的悲傷,還要人用流暢的調子傾瀉而出,婉轉一點不行嗎?」
「我倒覺得,他的哀傷跟你很神似呢!」他眼神直視著她,目光彷彿能看穿人心。
「什麼?」她臉上浮出了驚訝。
「把心事揶藏著。」他的眼神認真清澈,令もも不自在的撇開目光。
「哈!我看起來像那樣嗎?」
「晉安,要先去準備了!」一位穿著正式的婦人在後面叫喊著,他低頭看了看手錶,時間差不多了。
最後他留了一席意味深藏的話,「不是妳彈不出蕭邦,是妳不想面對蕭邦。」
「下次見囉。」他拍了拍她的肩,漫步走回比賽會場。
一場奇遇,點出了她的隱藏已久的秘密。
不想面對蕭邦嗎?可能是吧?
更多的,或許是不想表達,跟她平常的處事風格一樣。
她隨意的找了間更衣室,把身上精緻的禮服換下,搭上回程的新幹線。
腦海裡蕩著鈴木的話,心裡有些鼓動著。
隨手搜尋了「鈴木晉安」,跟自己年紀一樣大,父親是樂壇上的重要人物,本身也是上一屆全國初中組鋼琴大賽優勝,幾乎稱霸了這個時代的鋼琴比賽。不僅如此,他還榮獲國外許多獎項,年紀輕輕就開過個人演奏會,被譽為鋼琴界的鬼才。
她有種預感,以後一定會再見到面,和這個人。
清風揚起她的髮,把煩惱悄聲捲走,她踩著輕鬆的步伐,歸宅。